盲人可以“看”电影吗?
如果在十多年前,这个问题很可能是一次不小的“冒犯”。如今,“看电影”已成为杭州视障人群的日常。
今年5月5日,是《马拉喀什条约》在中国实施一周年。视障者正离“影视自由”越来越近——他们在线上追剧观影,在线下与朋友畅聊最新大片,他们甚至比普通人走进电影院的频率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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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无到有,从零散观影到固定组织,从线下有限选择到线上无限精彩……杭州无障碍电影走过了13年,300多名志愿者一路呵护,让近3万名视障者的生活被光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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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被时代抛下”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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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2日下午,在杭州来福士橙天嘉禾影城,记者参加了无障碍电影专场《中国乒乓》的观影。
与普通场次相比,无障碍电影场在屏幕前多了两台大音箱,观众席最前排坐着讲解员。
“车上第一排的座位究竟留给谁?这一边,满头雨水与汗水的白民和终于赶到了。他把自行车停在车头前,取下训练包,用力大喊……”
在电影的对白间隙,讲解员借助手机电筒照着手中的无障碍电影脚本,拿着话筒见缝插针地解说,填补“无声空白”。用语言对画面进行解说描述,视障观众聚精会神地聆听着。此刻,他们应该跟记者一样都悬着心——受罚的中国队队员白民和能否成功返队参赛?
“如果没有解说,视障者能‘看’到什么?”
“我只能听到‘这里有人了’,然后是雨声、读悔过书的声音,不知道具体发生了啥。没解说,一有声音空档就会很难捱。”坐旁边的盲人孙英子告诉记者。
记者环顾四周,发现孙阿姨和盲友们“看”得非常投入。随着剧情发展,伴着无障碍解说,大家为中国运动员赢下比赛的喝彩声此起彼伏。而当主角团落败时,大家又呈现身体前倾的姿势,抓着前排椅背,耳朵尽力往声源方向凑,希望快点听到好消息……
“除去有声场景,影片无声镜头通过讲解员的讲解,化作具体画面,让视障者产生想象与理解,这就是无障碍电影。”杭州盲人电影发起者之一、上城区盲人协会主席钱俊告诉记者:“这样的电影专场,杭州已经办了1000多次。说不定我看的电影比你们还多呢!”
钱俊正在给志愿者做无障碍电影培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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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俊是杭州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2005年北京成立第一家面向视障人群的“心目影院”,2009年上海成立全国首个无障碍电影工作室。钱俊四处托人,当年10月从上海为杭州盲友们借来了《集结号》等几部无障碍版光盘。
“我一直是个勇于创新、敢于挑战的人,我想让杭州盲友知道,咱们也能看电影了!”但钱俊的期望很高,失望却很大。“光盘解说很干巴,片子也不够新,想看的院线大片都没有。当时我开了一家盲人按摩店,和客人聊天的时候感觉自己都落伍了。”钱俊心里种下了“想看时新电影”的心愿。
钱俊是杭州之声《民情热线》节目的民情顾问。2010年,在和主持人雷鸣的一次通话中,他们无意间聊起当年火遍大江南北的电影《阿凡达》,“很多人都说这部电影很震撼,非常精彩,可我却不知道它到底讲的是什么。雷鸣听我这么一说,就给我描述了起来。”这番描述,仿佛把那个潘多拉星球带到了钱俊的眼前。
“这不就是我想看的无障碍电影吗?”兴奋的钱俊当即和雷鸣商量,迈出了无障碍电影在杭州的第一步。
雷鸣正在讲解电影
2010年10月,杭州首个无障碍电影专场推出,放的是《唐山大地震》。“不夸张地说,哭声一片。大家哭了、入戏了,我就知道大家看懂了,‘处女作’成功了!”钱俊笑着回忆。
这部“处女作”还诞生了杭州盲友圈中流传的一个段子。盲人大爷王林本来对无障碍电影没啥期待,但在放映室里,“我哭得止不住,口袋里就两张纸巾,干纸巾用成了湿纸巾,湿纸巾又破成碎屑沾到衣服,回家还被老伴说了一顿!”这之后,王大爷每次去专场前都会留心问一句:“放的是感人的片子吗?我得多带包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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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到2012年,无障碍电影以一年一场的频率在杭州上演。慢慢地,越来越多的视障者了解了无障碍电影。
“盲人看电影”获得2020年度全国学雷锋志愿服务“四个100”最佳志愿服务项目
2012年,“心目影院”成立。有了这个专门的组织,无障碍电影也有了基地,播放安排升级为一月一场。“‘盲人看电影’还获得了全国学雷锋志愿服务‘四个100’最佳志愿服务项目,给了我们很大的信心。”钱俊介绍,2014年,无障碍电影这条“文化盲道”又铺到建德市、淳安县等较远的县(市)。
从2018年3月起,杭州视障群体实现了在普通电影院里同步观看新上映影片的愿望。从第一部《厉害了我的国》到最新的《中国乒乓》,三十多部无障碍版热门电影陆续搬上荧幕。杭州拥有了一大群忠实的视障影迷。
难得的是,每次无障碍电影专场播放前,主办者还会跟盲友们讲讲时下的新鲜事。这些与电影情节没有多少关联的信息,其实是视障者学习和了解社会的重要一环,成为他们连接社会的纽带之一。
孙英子告诉记者,黑暗里时间总是过得很慢,但无障碍电影让时间变快了,“它像一扇窗,讲解声掀起了我心里的波澜,我又看到光了!”通过无障碍电影,视障者们“看”到了神奇的大千世界,“看”到了平凡的市井烟火,“看”见了历史也“看”见了未来。
“电影就像不离身的盲杖,虽然比不得吃饭睡觉,但少了它,日子就少了些滋味!”王林的话,说出了盲友们的心声。
钱俊总结得很好:“大家通过电影看到了世界的多彩,世界也由我们迈出家门而看见了我们。彼此看见,是我们需要的平等与尊严。”
“我的声音是你的眼”他们正在实现这个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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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钱俊邀请,雷鸣还不知道有无障碍电影这回事。他更想不到,那一个电话,让无障碍电影成了他未来人生中的重要事业。
“我是靠声音吃饭的,还接触过不少电影录音剪辑。我肯定行,让我的声音成为你的眼睛吧。”一口应下来后,雷鸣却发现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仅仅试讲的10分钟内容,就花了他两个星期准备。
“写稿那两个多月,我的业余时间基本被《唐山大地震》支配了。”雷鸣回忆,自己看了数十次原片,改了五六个版本,光解说脚本终稿就写了一万五千字。
雷鸣永远记得2010年10月15日。“那天,在杭州文广集团大演播室里,坐在200多个视障朋友中间,我完成了第一场无障碍电影解说。”这是雷鸣人生中的第一次特别解说。“观众被电影感动哭了,而我因为他们而感到幸福。我找到了可以做一辈子的事!”
给盲友们讲电影的雷鸣,无疑是幸福的。“帮我放映的同事小伙后来还特地跑来和我说,‘雷老师,你那天笑得一脸满足’。”雷鸣说。
一脸满足的雷鸣是什么样子?
有的盲友知道,那个温暖坚定、充满力量的声音叫“雷鸣”;有的盲友,通过触摸把他记在心里。“有时会握握手,有一次还有朋友问能不能摸摸我的脸。我说,当然可以了。”说起这些幸福时刻,雷鸣不自觉地咧起嘴,眉眼也笑弯了。
如今,杭州不少盲友都与雷鸣相熟。“声音好听、很和气、胖胖的、一直在笑……”雷鸣细数自己从盲友嘴里收到过的评价,笑得像个孩子。
雷鸣在给志愿者进行无障碍电影讲解培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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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般的无障碍电影制作来说,最难的部分是撰写解说稿。雷鸣这样解释:“讲解并非单纯描述画面,好的解说稿,能让听者迅速有代入感,身临其境,才能有共鸣、产生共情。”
有多难呢?
“比如《桃姐》这类文艺片,不少场景是纯画面,只谈情节,就会有几分钟空档,那盲友们就会坐不住,但如果事无巨细描述,又会太乱,这个‘度’很难把握。”雷鸣说。
除了要注意信息的“度”,写稿人还需要学习许多不同领域的知识。
雷鸣记得,对于电影《逆光飞翔》里的大段舞蹈,起初他是这样描述的:“老师抬起右腿,双手交叠按在膝盖上,然后右腿落下,又抬起左腿……”结果,解说反馈平平。
“当时有个盲友问我,‘音乐很美,但怎么感觉演员在做体操?’我很懊恼,就去请教了一名舞蹈老师,他告诉我舞蹈的意义在于表达了什么,我才恍然大悟。”于是,雷鸣的解说变成了这样:“老师高高抬起右腿,双手交叠按在膝盖上,挺身用力,仿佛沿着一道看不见的台阶向上攀登,那是自由的天空……”
雷鸣坦言,要写好剧本,凡是讲电影要用到的,都需要去学习,才能专业准确地把这些视觉艺术用声音表达出来。
另一方面,解说不是简单地“读稿”。爱心主持人、志愿者周景告诉记者:“在无障碍电影讲解中,卡秒是关键,有空白期或节奏乱了都会影响观影体验。我们得时刻有‘用声音演绎电影’的信念感,千万不能‘断片’。”
电影的节奏与情感,同样要通过语速或声调变化来同步体现。
比如《我和我的家乡》这部片子,解说词撰稿人标明“建议以每分钟230字的语速解说”。如果要展现武侠片中的“刀光剑影”,解说通常需要开“二倍速”,说话就像饶舌;对于文艺片的氛围感,就要靠催眠曲一般轻缓的语调塑造;讲解喜剧时,造作、夸张逗趣的声调又必不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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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障碍电影志愿者们估算:一部150分钟的电影,从观影、撰稿、试讲到正式讲解,往往需要超过4500分钟的筹备。
超30倍的努力,值得吗?
人们用自己的行动作答。
女儿上大学后,周景难得有了空闲,她把时间都投入到解说中,还让女儿也写了一部无障碍电影脚本。当初帮助雷鸣放映的小伙子,后来也加入志愿者团队,成为线上无障碍电影的“后期小哥”。浙江传媒学院播音主持艺术学院童肇勤老师,不仅在学校成立了无障碍电影解说小分队,还开设了无障碍电影选修课。
桐庐县扶手文化助残志愿队的吴素环,通过创作、解说无障碍电影,实现了从“受助”到“助人”的转变。因病致残的吴大姐先后创作了六部无障碍电影脚本,并送影十多场。吴大姐手写剧本的封面上,留下了不少观众和家属的感谢语。
扶手文化助残志愿队负责人江涛回忆,为了写好桐庐第一部无障碍电影《一九四二》,吴大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半月精心打磨脚本。
大家齐心协力缔造了杭州速度。如今,团队在半个月内即可完成脚本,许多新片上映一个月后,杭州视障者即可在无障碍电影专场与之见面。
“无障碍”遇到障碍“供给侧”亟待破题
上世纪90年代,美、英、德等国家推出无障碍影视服务。本世纪初,美国、英国颁发相关法案,规定了无障碍影视在所有节目中所占的最低时间与比例。国内无障碍电影起步相对晚,但政府部门和社会各方一直在努力。
以杭州为例。2014年,无障碍电影正式在杭州市残联立项,并成立了由市残联党团志愿者、杭州文广集团爱心主持人为主的杭州市无障碍电影志愿讲解队。目前,杭州共有15支无障碍电影讲解队,志愿者三百多人,分布在杭州各区、县(市),近五年来送影一千余场。在线上,从去年国际盲人节起,杭州视障群体即可通过身份认证,在全国率先免费体验无障碍视听产品,实现足不出户“看”电影、“追”新剧。
杭州“声纳”无障碍电影项目签约仪式
去年5月5日,《马拉喀什条约》在中国生效,无障碍电影事业进入线上、线下并重的发展新阶段,也给中国约1700万视障者带来了福音。即便如此,无障碍电影事业发展在“供给侧”仍面临难题。在解决了一部分版权问题后,我国无障碍电影的主要生产者依然是公益组织和志愿团体,专门从事无障碍影视作品制作出版的出版机构只有中国盲文出版社一家,依靠志愿者“为爱发电”模式,无法持续生产高质量、统一标准的无障碍视听产品。另一方面,无障碍电影至今未能在电影生产链条中拿到“固定席位”,较之普通版上线仍存在时间差。
“专业撰写人员还是太少,不少脚本质量也无法达到较高标准。”杭州市残疾人服务中心文体科科长任一平,也期盼有更多专业人士参与到无障碍电影脚本撰写的行列中,同时呼吁更多电影制作方从第一步起就能兼顾视障群体的观影需求。
此前,国内有《1921》等电影实现了院线的无障碍版与首映同步,还有《灵魂游舞者》这样无画面的盲人超感电影上映。对此,杭州市残联计划接触更多的平台和片方,争取较早取得授权进行无障碍版制作,或同步推出无障碍版本,让更多优质影片走进盲人的生活。
(文中部分视障者为化名)
记者手记
精神共富路上一个都不会掉队
前苏联诗人帕斯捷尔纳克说:“心灵之所以伟大,就因为做小事情。”
对万千视障者来说,电影可能就是这样的“小事情”,它不过是油盐酱醋,但食之得味,人生因此斑斓。而对一路呵护“小事情”的所有人来说,他们在创造生活,与视障朋友共同完成了一次次“双向奔赴”。
无数个希望在奔赴中点燃,无数个梦想在奔赴中盛放。我们也因此遇见了更友好的城市,更美好的世界。
把不到3万人的视障群体,放在杭州1200多万人中,似乎是微不足道的。但在共同富裕这块拼图上,属于残疾人群体的这一块从未被忽略。从政府部门到社会各界、志愿者群体,从无障碍设施、服务到无障碍精神食粮,残疾人越来越能像普通人一样融入社会,他们“看见”了世界,世界也“看见”了他们。
在精神共富路上,一个都不会掉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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